《爱情与遗产》述评四题

[纪念电影百年·怀念老电影]

范达明


两种爱情 两笔遗产

西影拍摄的彩色故事片《爱情与遗产》(李云良编剧,颜雪抒[i]导演),是富于现实教育意义的。影片中的老眼科专家韦沧洲无疑是遗产的化身:他有两笔遗产——体现眼科医学事业的著作手稿与积蓄的N万元[ii]巨额存款;他的女儿韦伟和儿子韦佳及其各自的恋人,则是爱情的化身:他这两个子女又分别有两种爱情——为事业的爱情与为金钱的爱情。父辈的遗产是要传给子女的,子女的两种爱情似乎刚好亦可以从父辈的两笔遗产中分别得到满足或找到归宿。影片告诉了我们:父辈应当如何正确处理自己的遗产和正确对待子女的爱情;而子女又应当如何选择父辈的遗产和选择自己的爱情道路。影片提出了人生道路上两个非常现实因而是两个非常重要的常常被联系在一起的问题,涉及了两代人,是两代人都应当考虑的实际生活课题。它也使我们懂得,对这一课题的任何疏忽与轻率,都会带来人们在生活道路上的无可挽回的曲折、痛苦与悔恨。


抉择:遗产归谁?

影片的矛盾焦点,也是影片的戏剧性楔子,显然是在遗产这个问题上。确实,眼科专家韦沧洲年迈病笃,冠心病随时可能发作,他自觉死期将至,因而他的一笔巨额财产必然要成为留给子女的遗产。但是遗产归谁,能不能留给自己的子女,这个问题一开始并未成为老人临终前考虑后事的主要着眼点,或者说,老人甚至并未自觉地意识到要马上考虑这个问题;然而他却有一种本能的不祥预感。这种不祥预感竟使主人公在某日陷于了内心的大波大澜,致使他展转不安、彻夜不眠。影片在此安排了这样一场戏,把它设置在一个宁静神秘的夜晚,让老人独自一人从室内到室外心绪焦灼地徘徊。这是一个富于心理性效果的意识流式的场面。

造成老人的这场内心意识的波澜,有多种原因,其直接导因则是一直生活与工作在自己身边的女儿的离家。由于自己最心爱的、在医学事业上最寄予希望的女儿韦伟护理眼病手术后的钟海——自己的未婚女婿——回山东老家探亲养病去了,那晚,自家偌大的门庭院落里顿时显得空荡而静谧。“今天,我感到特别孤独……”影片的这一场面,就是从韦沧洲独自一人坐在自己未开灯的黑暗书房里的内心独白开始的。

琢磨影片编导安排这场戏所遵循的情节与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依据,似乎使我觉得客观上有达到一种类似弗洛伊德心理学说中的“情结”说的程度:不过这里不是所谓小辈对长辈的“恋母”情结(对此,有兴趣的读者可参看《读书》杂志1980年第9期裘小龙撰《从〈献给艾米莉的玫瑰〉中的绿头巾想到的》一文),而应当说是一种反过来的长辈对小辈的“恋女”情结,即老人潜意识中对离家的爱女韦伟的眷恋——因为是潜意识,所以片中在描写老人那晚内心的孤独与不安时甚至完全没有提到女儿。影片在这里表现了主人公似乎与世隔绝环境的无声息的幽静,表达了从来是日夜不息忙于事业实践与学术著述的主人公第一次辍手工作、深夜独思时的寂寞感与不安感,其心理效果有一种令人突兀醒悟到的生活流的中断,从而产生对自我生命个体的行将死亡的预感。无疑,爱女韦伟在老人眼里或心理上就意味着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事业,至少就是老人生命的延续与事业的延续。女儿因爱情(这在老人的潜意识中一直是难以忍受的)导致离家,第一次隔断了(哪怕是暂时的)自己与爱女毕生从未中断过的“情结”的联系。当然,这里隔断的不光是跟自己的骨肉血缘的联系,又是一种事业继承的联系,因而尽管老人肉体上的冠心病尚未到发作致死的地步,可潜意识心理上的生命与事业的中断与终结的预感,却先期而至了。老人孜孜专于医学事业的心灵在这样一个夜晚第一次岔离了固有的轨道,从无自我的事业心第一次转入了自我的人生思索——老人本来衰弱的心在这平静的夜幕下反而动荡不安起来。心在紧缩,灵魂在颤抖,他多么需要一种力量、一种安慰、一种来自身外的依靠啊……

影片编导始终遵循着特定人物在特定环境下的典型而真实的心理逻辑,十分细腻地刻画与展开了主人公的真实内心世界的本来发展。在这场戏中,简直是神奇而惊心的一笔,就是编导富于心灵性地表现了老人对自己已故的爱妻的眷恋,并与之进行了一场“思幽”的“人鬼对话”,而这是从老人注视墙上镜框里亡妻的遗像开始的——由于“恋女”情结是潜在意识之下的,所以原本“远在天边”的“恋妻”情结通过“近在眼前”的亡妻的遗像而萌生了出来,使之连接到了自我的自觉意识中,以弥补由于自我心灵潜意识的“恋女”情结所导致的孤独与不安——心理的这一步活动似乎是真正理智的。于是,亡妻(她不也时时在呼唤与怀恋着人间的丈夫与战友?)的“幽魂”应运而生;她慢慢地出现了,来到了需要力量、安慰与依靠的老人的跟前……

这真是达到了心领神会的意境!

可以说,表现活人对亡灵的眷恋与怀念的“纯”回忆镜头,在一般影片中比比皆是;但是像这部影片中那样处理现实的人与亡故的“幽魂”在意识中的直接对话,则是鲜见的。我实在敬佩编导的这种“鬼斧神工”的匠心!这场“人鬼对话”是十分重要的,可以说是揭示影片主题思想的重场戏,也是导致老人后来做出对遗产问题重大抉择的思想酝酿的先声。亡妻的“幽魂”今夜前来与我相会,莫非已经为我在天堂安顿好了位置?她不是正在呼唤“我们的心始终在一起”?这场“思幽”的“人鬼对话”无疑证明了老人今夜潜意识中对死的预感的某种必然性,应当说是老人临终的先兆;这就逼迫老人要在临终前迅速地恰当地对自己也对下辈去考虑一下有哪些至关重要的问题得做出必要的安排——你准备好了么?于是,老人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其中有对自己毕生全力忠于医学事业的自我安慰,也有对自己因此失职于对子女的教育的懊悔,以及因此对自己子女的未来前途的踌躇。这场“人鬼对话”仿佛是主人公向自己有着同样志向的亡妻所做的告慰与表白,以使自己能问心无愧地被允许进入天国与爱妻重聚,也是向自己所不放心的子女交代的遗嘱,以弥补自己即将与之分离所不可再尽而过去又是忽视了的教诲的义务。自然,影片的这场戏虽然表现了主人公自己所生发(也是编导向观众所暗示的)一种生命临终的预感或先兆,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主人公对自己行将死亡的恐惧与悲观;相反,一颗临终前孤独的心因“思幽”而得到了温暖,不安的心因“思幽”而得到了平和;如果说老人潜意识中的“恋女”情结是一种对生的留恋的话,那么,可以说,正是在这一点上,恰恰鲜明地表白了主人公有着那样一颗忠于人民忠于科学事业的知识分子的心,一颗不甘泯灭自己旨在贡献人类以全部光和热的燃烧的心。

如果说影片中的这场“人鬼对话”实质上可以说是两颗真正富于美好人性的灵魂的一段天使般的诗的歌唱,从而使老人孤独与不安的心得以温暖与平和的话,那么紧接着,当老人漫步到庭院,无意中从二楼儿子灯红酒绿的卧室被传至耳鼓的一场谈笑,则是使老人难以料想的。它使老人刚刚温暖平和下来的心霎时又灰冷和破碎了——原来,老人听到的是那个有着一副美女面孔的儿媳正津津乐道于向鬼迷心窍、灵魂破败的儿子打着自己未来小家庭的黑算盘:一心盼望自己早早死去,可以一口侵吞自己的全部金钱遗产。这窃窃私语,这娓娓嬉笑,终于使老人对儿媳们寄予的最后一点希望破灭殆尽。只有地狱的恶鬼邪妖,才会肆无忌惮地发作如此贪得无厌的疯狂!
致命的冠心病终于在老人的身体内迸发了。遥远天堂里亡妻的人性的歌唱难以盖过眼前人间的儿媳们妖鬼般的嚣张。但是,老人也因此猛醒过来——那存在于老人潜意识中导致他临终前本能的不安的东西,终于明朗与清晰起来。其中有一件是老人几乎忽略而儿媳们念念不忘、事实上也是至关重要的东西,正是由儿媳们在背后直接提醒老人注意与警惕到了。这就是老人的化为银行存折存放在自己一个手术盒内的N万元金钱遗产!关键找到了,不安的因素也就可以消除了。在生命途程的最后一刻,老人找到了自己无比憎恶并需要与之进行针锋相对斗争的对象;老人明白了自己在临终前应该如何来处理自己的金钱遗产,如何来做出自己的实际抉择。尽管觉醒失之迟,但是亡羊补牢,出于自己对医学的事业心与对人民对子女的高度责任感,老人竭尽了自己最后的努力。

影片在这一场戏中所真实展示的老人临终前这一抉择的全部客观的心理依据与主观的心理过程,可称得上是这部影片最精彩的部分,也是这部影片区别于其他影片的艺术特色之所在。


结局:失魂落魄,天地翻覆

老人死了,但是围绕老人遗产的处理,有遗产而无形迹的老人同一心要继承遗产的儿媳韩莎莎的冲突,才终于激化起来。它成了整部影片矛盾冲突的高潮,并构成了影片最后的最富于戏剧性的悬念与结尾。

遗产的情况对于子女媳婿还是一个谜,但是莎莎知道揭开谜底的关键在哪里。的确,老人留下了两笔遗产,即象征事业的《眼科学》文稿与等于金钱的N万元银行存折,而后者曾经正存放在老人的一个装有手术刀的手术盒里。但是,当莎莎好不容易怂恿韦佳接过手术盒,回到自己房里,打开,却发现除了手术刀外,等于巨款金钱的存折已变成了仅仅象征这笔巨款金钱的党费收据凭证,她顿时羞愧满面,终于原形毕露,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怨恨与愤懑,撕下手臂上的黑纱,一扭头就奔出了韦家。

影片在这里运用了一个垂直摇拍的跟移镜头,从迎面拍韩莎莎从室内无地自容地奔跑到庭院,跟摇到顶俯视,继而很自然地直摇拍成一个全倒的镜头,使影片按规定情境达到了审美效果的动人心魄的顶峰。

一般说来,全倒镜头在国内外影片中都很少出现,因为一般情况下没有客观见容的机会使之出现(60年代李俊导演的《农奴》中有一个以同样直摇方式自然过渡的全倒镜头,寓意颇深)。影片在此结尾处运用的这个镜头,其审美意义,既可以说是表现出主人公莎莎的一种主观的心理效果,也可以说是表现出编导付诸观众的客观性隐喻。

作为前者,无疑是莎莎在老人生前留给她这样一种臆想不到的结果而受到的致命打击的心理效果的直接表现。金钱——遗产,就是莎莎的灵魂,就是莎莎的命,犹如贾宝玉脖子下吊着的那块石头一般。莎莎的的整个灵魂就是由钱铸成的。对于莎莎来讲,没有了钱,没有了遗产,不光是没有了爱情,也就没有了一切、没有了命;而这一结果又是如此突如其来,全无预料,它似晴天霹雳,又如乾坤倒转、天地翻覆。在这颠倒的环境中颠倒地奔跑的莎莎,完全到了失魂落魄的地步。是的,她还在跑,但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也必然要很快地摔倒在地。人物的头足倒置意味着肉体对精神的征服,是人物的无机性、无心灵性的最妙比喻和讽刺。这个全倒镜头是莎莎主观心理上的客观真实的反映。它意味着主人公心灵的离异——而当主人公无心灵性地摔倒在地,影片又用了定格,并且镜头又倒转了回来——这后者正好说明客观世界并未和主人公主观心理上那样:地球与世界本来并未倒置,本来就在正常运转。影片这儿用的定格呆照,无疑表明了一种哲学上所说的量变的“中断”,它表明影片中那个“莎莎”已经“死亡”。莎莎若要重生,必须脱胎换骨,重铸心灵。

作为后者,影片中这个全倒镜头又是客观地代表了主人公莎莎以外的编导、观众即社会公众舆论的一种隐喻性评价——这是对影片中的莎莎的全部道德、品行,她的恋爱观、人生观的极大戏谑、极大揶揄和极大嘲弄,也是对生活中的莎莎提出的一种庄严的警告,一种从良心上给以的沉重打击与批判。


天堂里的笑声

到影片的最后,我们才发现,影片最终的两个主要的根本冲突的对立面人物,不应是比如韦伟与韦佳,而是无形迹的老人韦沧洲与自己的未婚儿媳韩莎莎。韩莎莎是一个打着“爱情”的幌子,一心想进入韦家并侵吞韦家的全部金钱遗产的骗子。老人本来就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有出息,会干出一番事业,会得到真正的爱情;又看透了儿媳莎莎眼盯着自己金钱的一肚子黑心肠,临终前毅然把自己的全部金钱遗产作为党费交给了医学事业,至死,一分钱也不给儿媳们留下。老人虽然死了,虽然他必然地要被一心盼他去死的儿媳们看到他的死,但是老人还是胜利了——因为老人以其临终前的抉择一举粉碎了儿媳们要见到他死的动机的根本意义。莎莎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她确实是高兴得太早了,笑得太早了;她终于还是失败了,可耻可卑可笑地失败了。当韦佳和莎莎在人间痛哭流涕,为失去了万贯家产而觉得是失去了生活的全部意义之时,我们相信,把这一切一览眼底的老人在天堂里无疑是在发出笑声——谁笑在最后,谁就笑得最好——这是欣慰的笑,因为这说明老人自己临终前的最后抉择做得对;这是鄙夷的笑,因为实践证明了自己的不肖儿媳确实卑贱可耻;这是痛心的笑,因为生前没有完全教育好儿子,导致了儿媳们会表现出如此道德沦丧的丑行;这是批判的笑,因为指望通过自己临终前的最后抉择的努力——看来是“大义灭亲”的抉择努力,来弥补自己生前忽视了子女教育的缺陷,重上批判的一课,使失足的儿媳们或许能因为这一猛击,幡然悔悟,重新做人。老人这天堂里的笑声,不是死人对活人的嬉戏和玩笑,也不是对儿媳们单纯地图报复、泄私愤,而是至死不渝的革命意志与生活信念至死表现出的可贵的实际努力。

看完影片,剧场里的观众也笑了起来——它仿佛是老人天堂里的笑声的回响,也是观众对这部影片产生审美共鸣的证明。


1980年9月14-18日写于Y.C.
2005年7月20-22日录入电脑于杭州梅苑阁
2005年8月20日对原稿第二题局部有修改


[相关链接]
影片信息
西安电影制片厂1980年摄制公映彩色故事片(10本)

编剧:李云良
导演:颜雪抒
摄影;张发良
作曲:谢提音
独唱:李谷一
主演:张玉玉(韦伟)、袁宗福(钟海)、韩月乔(韩莎莎)、周锦堂(韦佳)、毛燕华(韦沧洲)、俞平(韦母)


注释:
[i] “颜雪抒”是西影导演颜学恕(1940—2001)在本片(作为他独立执导的处女作)的正式署名用字;他以后的影片署名均将“雪抒”换作“学恕”。(2005.7.20.附注)

[ii] 这里影评原稿写为“两万八千元”(下同),录入电脑时核对了该片西安电影制片厂1980年1月的“完成台本”为“两万九千元”;但是查《中国影片大典(故事片·戏曲片1977-1994)》(中国电影出版社1996年2月版)以及《中国电影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5年10月版)的该片条目(分别见第73页,第10页),均为“伍万元”;显然,有可能是影片制作者对影片拷贝上的这一存款数额做过了修改。本文中,凡涉及这一数额时现一律标为“N万元”。(2005.8.20.附注)






爱情与遗产(1980)

上映日期:1980

主演:张玉玉 袁宗福 周锦堂 

导演:颜学恕 / 编剧:李云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