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9-01-23

罗生门:悲凉的真相

好的作品应该有超越时代的力量，不会随时间流逝而被岁月掩埋。《罗生门》就是一部这样超越时空的伟大作品。
我走在校园里抬头看着昆明的万里晴空时，时常会幻想八十年前那个英雄的时代，我会想象日本的战机隆隆的划过我头上这片天空，昆明城的警报一遍又一遍地响，西南联大和隔壁的云南大学的师生们不慌不忙地跑着警报。有时候还会好奇在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在我脚下踩的这片土地上，坐在呈贡的魁阁里的费孝通先生是如何一笔一划地写下《乡土中国》这样一部短小而凝练的不朽著作。我不知道魁阁是不是已经被我们遗忘，我只知道现在楠苑综合楼的茶室已经不叫魁阁，改名为“大益茶室”了。
1950年，英雄的年代已经走入尾声。朝鲜战争爆发，二战之后奄奄一息的日本即将抓住机会大发一笔战争财，从此走向复兴。这样宏大的历史背景下，伟大的《罗生门》诞生了。
罗生门本是一座堂皇的的古城门，此刻只有残垣断壁。半边已经倾颓残破，半边仍旧檐牙高啄，近处是丛生的杂草和泥泞的水洼，门前一侧是从城楼上拆下后杂乱堆积的木头，透过城门是暴雨中有些模糊的远山。天地间只剩下大雨倾盆而下的声音。是战后时代的日本社会？是半边光明半边黑暗的人性？我猜测不出黑泽明想通过这个半朽的罗生门隐喻什么，我只能体会到这整部电影的第一个镜头就是如此苍凉、沉郁。

樵夫、乞丐、和尚的对话，初看的时候或许会令人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但是这远不只是“引起观影兴趣”的引子。当我们再看的时候就会明白，其实这更像是“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式的灵魂的自问自答。我更愿意认为，这是黑泽明式的“和自己对话”。困惑的樵夫、悲观的和尚、虚无的乞丐就像是我们一点一点认清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的“真相”时的心路历程。刚接触社会，我们如樵夫般困惑，痛苦地自言自语：“我一点都不明白，我真是不明白”。而“我不明白”的就是这个世界为什么会如此荒诞、人心会如此险恶。继而如和尚一样领悟到，“战争、地震、暴风、火灾、饥荒、瘟疫”都不如人性可怕。“没错，这个世界就是地狱。”悲观至极，在生活中继续挣扎的我们会像乞丐一样，走入虚无主义的怀抱。我们会逃避堂皇的道理和言辞凿凿的说教，我们会倾向于认同这个世界本没有意义可言。所谓“意义的岛屿”不过是庸人的自我麻痹。
三人的谈话自然而然地引起了主要剧情的叙述。一桩杀夫奸妻的案件，不同的当事人讲出了不同的故事。坐在衙门里抬头看云的江洋大盗，言行举止处处透露出对官府的不屑和对良民的蔑视。他的故事也处处透露出他不可一世的张狂霸气。强盗设计缚住武士丈夫后，妻子抽出匕首以命相搏，却奈何实力差距悬殊，最终不敌强盗。反抗失败之后，妻子转而主动迎合强盗。最终，在妻子的要求下，强盗同武士丈夫决斗。“23回合”的交锋之后武士被强盗杀死，妻子不知所终。而强盗更是借赞扬对手夸耀了一番自己——“以前还没有人能和我交手20回合以上。”镜头所交待的战斗画面也是异常激烈，刀光剑影、兵刃相击。
妻子的故事却截然不同。自己被奸污之后，强盗疯癫地狂笑着离去，只留下自己和丈夫。而自己的丈夫却在此时对自己冷眼相向，只因为自己遭到了强盗的奸污，失去了贞操。她苦苦哀求，丈夫却始终不肯回心转意，她捡回匕首给丈夫解开束缚他的绳子，想让丈夫杀死没能守节的自己，丈夫依旧冷眼相向，她昏死过去，无意中将匕首插上了丈夫的胸膛。
死去的武士丈夫附身于巫女，讲述的故事使事件的真相更加扑朔迷离。失去了贞操的妻子向强盗摇尾乞怜，要求强盗带她远走高飞，甚至要求强盗杀死他以绝后患。强盗闻言也变了脸色，转而向他询问如何处置他不忠的妻子，要杀要全凭他的意见。就在这时妻子趁机逃跑，不知所终，追寻无果的强盗将他释放，悲愤交加的他选择用妻子的匕首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强盗的叙述通过女人的臣服顺从、与迎合和武士的善战充满自恋地夸耀了自己的勇武。妻子的故事将武士丈夫之死转化为自己的失手，否定了自己存在不忠的可能，也为身为武士却没能击败强盗的丈夫保留了颜面，甚至可能还有为强盗脱罪之嫌。武士丈夫的故事则是将所有的过错推到了自己不忠的妻子身上，自杀身亡的举动也让自己的死看上去有情有义。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美化自己，每个人都是那么的情真意切、令人信服。
故事最荒诞的部分还没有到。第一个报官的樵夫，原来竟目击了整个过程，还在一切结束之后将妻子镶嵌有宝石的匕首偷走。害怕拿走匕首的事情败露，他缄口不言，没有在衙门里说出真相。乞丐逼问之下，他才终于在罗生门下说出了整个事件的真相。不可一世的强盗奸污了妻子之后，跪在地上向妻子乞求嫁给他。妻子不愿自己做出决定，便用匕首割开束缚武士丈夫的绳子，希望两人决斗，胜者才能得到她。而丈夫贪生怕死，不愿为妻子而战，反而对本是受害者的她进行荡妇羞辱，甚至要求她自杀。刚刚还跪地求爱的强盗此刻也改变心意，决定抛弃她。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一直伏地痛哭的妻子从地上起身之后，她对两人发出了辛辣的嘲讽，揭穿了他们的软弱：身为武士的丈夫不愿为妻子而战，杀死玷污她妻子的强盗下，却要求妻子守节；不可一世、反叛一切的强盗不愿为许诺过守护的女人而战，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将刚刚还视若珍宝的女人弃若敝履。更讽刺的是，妻子的一席话，就让两个已经打算和平结束的男人冲突又起，两人拿起手中的武器开始对决，对决的过程却远不如强盗的故事里那么精彩。一个江洋大盗，一个传统武士，握着武器的手像筛糠般地颤抖，打斗的过程也不过是胡砍乱刺，最后强盗侥幸获胜。眼见武士丈夫战死在自己眼前，妻子也抛下自己的许诺慌忙逃走。
辛辣的嘲讽，恣意的批判，苍凉的底色。我不知道1950年有没有女权主义，我只知道哪怕站在今天的角度看，这部电影里对男权社会的讽刺也极具现实意味。故事里的两个男人都是徒有其表、外强中干、贪生怕死、不负责任但是又极度自恋的形象，与之对应的女人，虽然在每个人的故事里都无一例外地在伏地痛哭，但是却敢于拿起匕首、不断地向手握长剑、身强力壮的强盗发起攻击。表面上最脆弱的女人，却是三个人中内心最为强大的。这男与女、表与里的鲜明的对比，实在是对男权社会最辛辣的嘲讽，此刻，男权社会的虚伪、腐朽都原形毕露。
我不知道黑泽明的本意里有没有对男权社会的嘲讽，但是这部电影对人性中恶的一面的批判是显而易见的。三个虚伪的人，为了粉饰自己，歪曲事实，编造出一个个动听的谎言。一个自私的人，为了保护自己，刻意隐瞒实情。四个人四个故事，将人性中恶的一面暴露无遗，色欲、奸诈、暴戾、贪婪、自私……同时，电影采用先建立形象，再相互对比，最后全盘推翻的方式，刻画出的人物形象也是栩栩如生，有血有肉，演员的精彩演绎更是将批判推向极致。每一个故事都是对人性的一记响亮的鞭挞。
讽刺和批判之下，是这部电影荒凉至极的底色，这是从影片一开始就奠定了的基调。但是影片到这里还只完成了一半。“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还依旧热爱它”，罗曼·罗兰如是说。影片用了八十分钟完成罗曼·罗兰这句话的前一半：“认清生活的真相”，八十分钟时婴儿的一声啼哭犹如神来之笔，将整部电影转向了“还依旧热爱它”。信奉虚无、认为这个世界已经无可救药的乞丐在狂笑声着拿走婴儿身下的和服，在暴雨中扬长而去。而不再困惑的樵夫，主动从和尚手中接过了被遗弃的婴儿，带回家抚养，一路上的眼神复杂而耐人寻味。在他接过婴儿的同时，雨停，云开，日现。
如果影片就这样由悲凉走向温馨，也未免有些俗套做作。樵夫走出镜头之后，镜头中是残损了一半的罗生门和伫立凝视的和尚，最后的一个镜头给到了破败不堪的罗生门的牌匾。苍凉底色不改，只是仍然对生活充满温情，依旧热爱生活，这才是真正的英雄主义，这也正是这部电影最震撼人心的地方。
生活糟透了，世界坏透了，人生实属艰难。Anyway，一声叹息之后，生活还是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