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dro Costa’s Vitalina Varela
JACQUES RANCIÈRE 2020
TRANSLATED BY SIS MATTHÉ

谈论《维塔利娜·瓦雷拉》的路径有很多。首先可以从它整体的叙事结构开始。那种经典的，甚至是好莱坞的方式：电影开始于刚参加完葬礼正在返回的男人们。接着，亡者的爱人搭乘飞机到来。她想要见见那些他生前的见证者、探索他的住处、发现他的秘密。所有的困惑——关于他们两段人生、关于那些弥合与分裂他们的东西——因此被一点点重构了。这段回归时间本身的旅程，结束于对尚还年轻的、那对快乐情侣的招魂之中。他们不断建造的房屋，尽管从未有机会居住其中，却成为将两人永远结合在一起的纽带。这是一个既不快乐，同时却又坚不可摧的爱情故事。

这种讲故事的方式至少有一个优势：它表明了佩德罗·科斯塔的演进正在回归一种明晰的虚构结构。这一回归的动作反转了导演在《骨未成灰》中所处的位置：叙事形式似乎是未完成的，似乎是因为在丰泰尼亚的小巷里被展现的外来移民和边缘人的生活，使得这一“完成”的倾向变得不可能。电影以一扇正在关闭的门结束，好像要彻底拒绝观众对于穷人那些陈词滥调式的哀悼。因此，我们可以把这一以《旺妲的房间》为开始的闭环作品序列，理解为一场创造新形式的漫长努力。这种新的形式使得表达诸如在里斯本农村的贫民窟、或其他欧洲大都会边缘的破败小镇中被抹去的生活成为可能。《旺妲的房间》运用了一种准-纪录片的形式，在其中电影的瞬时性似乎被模式化了：毒品仪式形成的凝固时间，被摧毁棚户区的推土机从外部打破。《前进青春》通过融合《旺妲的房间》的连续性和一些散文化的对话——从布莱希特的辩证法课程（对于古尔本基安基金会的拜访）到本雅明式的寓言体风格（文图拉和伦托在烧毁的房子中的对话）。《马钱》通过将40年的移民生活压缩到凝滞时间的统一和医院这一地理空间的统一之中——既是真实的也是象征的——直接向地下的属于鬼魂的世界敞开。当《维塔利娜·瓦雷拉》中的空间被设置为不变/废墟的时候，至少是在象征意义上，它成为了一个介于生与死之中的空间。整部电影采用“死者的生平调查”这一虚构形式，打开了凝滞时间。其他的一些特征也在强调这一变化：维塔利娜与死者间建立起的对话立刻被理解为一个虚构情节。文图拉——他之前只在电影中扮演自己——现在则摇身一变，以一位成熟演员的面貌现身。他的表演对抗着虚构世界中双重内涵的角色常遭遇的那种类型化表达：一个堕落的牧师——与贝尔纳诺斯和布列松的悲惨的乡村牧师遥相呼应——同时也是一个死者生命的有权见证者。在这位见证者的身后，我们有时恍惚能察觉到约瑟夫·科唐/利兰在他的退休之家中独自游荡的身影——即使《公民凯恩》并非佩德罗·科斯塔的幽灵的一部分。

形式上的类似也就到此为止。在电影中，没有闪回、没有敏感的孩子、没有野心勃勃的成年人会起身再次拥抱死者、没有大豪宅可以让一个孩子简单的梦想得以藏身。移民的梦从衰败开始，早已被埋葬在那些棚户屋中的一间。它们被那些建筑工人用抢救来的材料仓促建造——那些等待着一个永不会到来的美好未来的建筑工人们。使用闪回的方式把故事中不同的主体带回到生活中来，并赋予它们生之色彩，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在电影中，他们已经变成了滑入夜晚的影子，所有人都彼此相似。而对于“死者的生平调查”即将发生。在第一个镜头中，我们只能勉强分辨出高耸于墙壁上的十字架，影子在墙上经过，只有拐杖击打人行道路面发出的回响。当我们看到两个人影的形状大略在打扫他的房间时，就会意识到，这些是死者的朋友，正从葬礼上回来。而仍然是在夜晚，我们看到被飞机的舱门框住的维塔利娜的剪影，接着是她光脚走下楼梯，而后又是一群影子，穿着清洁工的制服，出现在停机坪上，用低沉的声音问候维塔利娜，并告知她：她的丈夫已经被埋葬，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她可以做的事了。在这个影子之家中，也没有任何属于她的东西。只有在电影最后，阳光才会出现，照亮那片死者安息的墓园。整个对死者生平的调查都发生在夜晚，或者不如说是发生在一个日与夜、内与外毫无差别的宇宙中。身体在半亮的空间里穿过彼此，母亲徒劳地呼唤着她正要送饭去的儿子，怠惰的男人们玩着纸牌，拜访者敲响房门。没有任何一个工人正在前往或从工作中返回的路上。

我们可以这样想，这一“对死者的调查”的虚构结构只是表象，被影子之家中凝滞的时间所遮蔽：被维塔利娜自己着手安排的漫长的葬礼仪式，用来代替那个她被剥夺的葬礼所占据的时间。慢慢地，在镜子中观察自己，她脱下黑色的围巾，并转而将一条白色围巾套头上。这条围巾，之后，她会在死者的照片前将其解下，包裹住临时祭坛上的十字架，并在玻璃杯中点燃两支蜡烛。男人们——或者说是毫无差别的影子——经过她，对死者的相片致敬，嘟囔着表达哀悼的字句。她会提供一顿饭——一个让那些影子获得差异性的机会，足以唤起他们同死者生前相处的记忆，讨论他最后的那些日子。之后，维塔利娜会为纪念他做弥撒，只有她一人的弥撒。在电影结尾，我们看到她平静地重新埋葬死者，在墓园充沛的阳光下，埋葬那个没有等待她就先行离开的男人。因此，这部电影应当被视作一次漫长吊念活动的展开。这场吊念并非只是哀悼若阿金的死亡，毋宁说是哀悼他的整个人生——一段被埋葬在这个地下世界里的人生。

（第一部分）